《怒呛人生》
当代生活有很多怪现象。人们习惯了购买相同的爆款好物,去同一家网红餐厅吃饭打卡,在景区的同一个地点用同样的角度拍照,仿佛共用着同一套生活模板。
与此同时,人们在网络上用工资收入标签化彼此,时常互相攻击;在线下对生活在共同空间的人视而不见,甚至退避三舍。人与人之间冷漠疏离,越来越原子化。
这种状态与19世纪的法国中产阶级有相似之处。虽然生活在表象上还算体面,其实摇摇欲坠。今天的文章,将借由法国政治家托克维尔的《旧制度与大革命》,探讨相似的人们为何变得分裂和孤立。
讲述|仲树,《独树不成林》主播
来源|看理想节目《像读八卦一样读政治学》
01.
中产阶级怎么了?
展开剩余91%在《旧制度与大革命》中,托克维尔主要的篇幅反而是在解释法国大革命之前的法国社会,尤其是当时法国中产阶级的状态。对于法国中产阶级在过去三百年中的转变,托克维尔的描绘非常敏锐,观察也非常细致,对于当代社会也有启示作用。
他认为当时法国的中产阶级日益趋同,价值观、生活追求、阅读品味、幽默、消费、娱乐方式都越来越像。总的来说,他们彰显身份地位的标签越来越像。
但是另一方面,他们的隔阂却变得越来越坚不可摧。彼此间的关系越来越冷漠,充满了防备,失去了建立真诚连接的可能性。
我们的中产阶级价值体系跟托克维尔当时观察到的法国中产阶级差不多,价值序列越来越相似,虚荣心、焦虑、空虚越来越相似,对于房车之类的物质追求越来越相似。
当我们说到中产阶级生活状态的时候,大脑里立刻就可以想到差不多的模板。这个模板仅仅会根据年收入、城市规模、地理位置等客观因素上下移动。
与相似伴生的是中产阶级之间的孤立,他们想象中的公共生活越来越少,整个世界都被追求自己的利益而定义。住在同一个单元楼公寓房里的家庭,彼此之间的连接和信任越来越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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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常我们会认为,当一个社会中人们的差异越来越小,它的凝聚力也会越来越强。但为什么中产阶级成员彼此越来越孤立?
在1850年代托克维尔就观察到,法国进入现代社会最大的改变,是中产阶级及以上的人变得千篇一律。与此同时,在这个千篇一律的世界里,有无数个小障碍将中产阶级以上的群体分成小群体。他们最不愿意在危机时刻共同行动,相互支持。
有一种粗暴的解释,那就是封建制度的消亡以及商业民主制的崛起。但托克维尔试图论证,在封建制度完全消亡之前,中产阶级就已经是这个德行了。
02.
虚假的贵族与文化中心化
托克维尔认为,这一切的源头是过去三百年法国中产阶级的崛起。他们通过商业贸易越来越富裕,解决了温饱问题,所以在教育和生活方式上开始模仿贵族。
他们的教育理念变成了理论性和文学性的,开始送小孩练体育和上培训班,读卢梭和伏尔泰。随着中产阶级获得了越来越多的闲钱,他们的思维方式开始越来越接近贵族。
当然真正的贵族与中产阶级在举止上仍然存在差异。但是托克维尔说,这些差异只是肤浅的差异,在本质上,每一个法国人的思想、习惯、品位、乐趣越来越相似。
唯一真正的核心区别,是真正的贵族拥有特权。恰恰是这一点,使得中产阶级对于真正的特权阶级充满了强烈的嫉妒和仇恨,以及对于彼此命运的漠不关心,甚至诅咒。
也就是说,在托克维尔的观察中,中产阶级在法国成为了“虚假的贵族”(pseudo-aristocracy)。真正的贵族富裕了几百年,社会地位极其稳固,他们不会担心也无法想象自己会失去地位。但是中产阶级充满了危机感,时刻都在提醒自己不要跌落。
因此,中产阶级在追求同样的享乐时,目的在于维系和彰显自己的地位。真正的特权阶级,对于享乐的追求仅仅是因为他们认为自己值得。托克维尔说,法国的上层社会对成名比对致富更感兴趣,对荣誉比对金钱更感兴趣,他们所谓的贵族审美是为了装饰自己的生活。
19世纪的中产阶级和贵族维系了一种表面上的高度趋同,却是一种伪贵族阶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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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经济原因之外,还有文化上的中心化。托克维尔发现,在所有的欧洲国家中,法国首都拥有着巨大的控制权,不只是政治的控制权,还有精神面貌和文化的控制权。巴黎控制了整个法国。
没有英国人会认为伦敦对英国有什么主权和文化上的影响力,没有美国人认为纽约决定了美联邦的命运,甚至纽约州的人都不认为纽约市对于纽约州有着什么文化或者是行政上的决定性。
托克维尔说,在16世纪,巴黎不能够替法国做任何决定。到了17世纪,巴黎变成法国最大的城市。1789年法国大革命爆发,巴黎成为了法国本身。这种文化、政治、行政上的集中化,是一场无声的中央集权革命,发生在法国大革命之前。
在政治与文化上,巴黎对于法国的意义都是决定性的,导致地方上的生命力越来越小。所有的商业消费、文化娱乐潮流的起点都在巴黎。巴黎是品位的独裁者和典范,是权力、艺术和知识的中心,是国家生命力的主要起点。
托克维尔看到的巴黎现象,似乎就是现代文明中的第一个网红现象。
他发现当时法国中产的生活习惯逐渐脱离了自己扎根的土壤,开始被一群从上而下、虚无缥缈的巴黎人的生活样貌影响。现实生活中的联结消失了,生命力转移到了他心中的文化中心巴黎。
所以中产阶级用财富追求想象中的贵族生活方式,这种想象的来源就是大城市。
03.
不完整的公民社会
托克维尔观察到,法国真正手握特权的上流阶级,比当时其他任何一个欧洲国家都要固化。
拿英国来说,虽然和法国一样拥有长达几百年的稳定贵族制,但英国贵族是开放的上流社会。19世纪的英国贵族不但跟中产阶级从事同样的工作,阶级之间也会相互通婚。
当时是1850年,距离法国大革命已经过了整整六十年,经历了六十年的所谓的民主制度,但是门当户对是所有法国中产阶级以上的人的常识。拥有真正特权的法国上流社会的大门,不会对阶级之外的人敞开。
所以托克维尔说,手握特权的贵族难道不仍然生活在一个种姓制的社会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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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现象的问题在于,贵族没有政治权力。在真正的封建社会里,贵族不但拥有特权,还要为此背负政治责任。他们要履行收税和提供公共服务的义务。他们是法官、警察、保护者,在外敌入侵的时候要为国家流血。
也就是说,在封建社会,贵族的特权是用个人牺牲换来的,与义务并行。到了18世纪的商业社会,贵族已经失去了政治权力,不需要履行任何责任,却仍然保留了一定的特权,这是一种排他性的特权。
中产阶级对上流社会的特权越来越不满,并且表示愤怒。即便在生活方式上变得相近,实际隔阂却根深蒂固。这种相似性没有让法国人获得在社会中真正的归属感,因为这个社会没有给予他们一种公平。
托克维尔指出了最核心的问题,这是一个不完整的公民社会。缺乏政治自由是当时法国社会的根本弊端,也是它潜在的革命性质。
如果一个社会里面的成员非常相似,彼此之间却有着深深的隔阂,那就不是一个理想的现代自由社会。与这个模板相比,我更宁愿拥有一个完全相反的社会。
人们的审美、品位、兴趣、爱好、思想、政治观点大相径庭,却愿意在危机时刻站出来维护彼此,愿意贡献出一定的时间和精力,一起建设对话的可能性。哪怕有很多针锋相对的不同,仍然愿意共同创建公共生活。
这样的社会是我心中繁荣、自由、现代社会的起点。
04.
行政的集中化
托克维尔发现,法国在过去三百年内,逐渐地涌现了一个现代历史上最强大的行政机构,它通过一种默默无闻的方式来控制所有的公共行政。
这一切与贵族政治权力的殒灭同时发生,权力从有权有势的上流阶级手中转到了中央行政。
贵族看似仍然拥有着文化和经济上的特权,但这个特权再也不是政治特权。贵族在中产阶级眼中仍然熠熠生辉,但是贵族背后真正手握行政权力的官员,安全地生活在贵族的光辉下。这些官僚几乎不被人注意,却拥有着巨大的权力,统治着整个法国。
行政集中化带来的改变,就是人们慢慢发现无法再依赖彼此,无法再依赖当地有权有势的人,只能够依赖中央政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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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例来说,小镇里出现了生活无法自理的穷人和老人,人们一开始会习惯性地把目光放到当地有权有势的富人身上。但19世纪的法国人希望政府能解决这个问题,他们开始等待官方文件,希望政府能够给他们建一个养老院。
托克维尔也说到,行政的中央集中化会产生一些效率问题,法国中央政府不知道如何分配地方资源,因此让行政机构越来越臃肿,越来越没有效率。
依赖性带来的,是人和人之间的孤立。当行政机构变得越来越集中,解决问题的方式只能通过政府文件批复的方式来解决,人们渐渐地失去了站出来解决问题的义务和责任。
经济学家哈耶克厌恶行政集中,是出于效率和知识的视角,他认为,行政集中解决不了如何分配的知识问题。而托克维尔对于行政集中化的厌恶,是出于这个体制对人的影响。
在托克维尔心中,这个体制会让人越来越失去公共责任,变得越来越事不关己。比如,小区出现了虐猫人,公交车上有偷拍女性裙底的色狼,社会上最常见的呼声是,希望国家可以立法来惩罚这两种人。
人们理所当然地预设,需要行政机构来解决社会上紧迫的问题,需要依赖一个更强大的权威来承担公共责任。
用托克维尔的逻辑,当人们把期待转移到行政体系身上,意味着人们本质上不再觉得自己与虐猫者和咸猪手共享公共空间,预设与这些人之间存在鸿沟,甚至毫无连接。人们不再想象要跟这些满足不了文明定义的人共同创建社会。
此外,中央行政往往被委以过高的期待,因为它能做的事情非常有限。比如,即便中央行政真的可以立法规训虐猫人和咸猪手,但很难约束见死不救的冷漠看客。它没有办法惩罚冷漠,我们也并不希望生活在冷漠的社会中。
在行政过于集中的社会,越来越多的责任被包揽到中央行政的头上,公民愿意背负的责任也就越来越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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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渐地,托克维尔观察到,越来越多的法国人不再关心社区事务,只关心自己的家庭生活,好像他们是外国人一样。只有官僚会去关心,但他们关心的不是所有人的利益,而是官僚系统的利益。
所以托克维尔说,行政的集中化夺走公民身上一切共同的感情、相互的需求、和睦相处的可能性、共同行动的机会。
这个制度用一堵墙把人们禁闭在私人生活中,因为人们渐渐忘记了他们可以跟其他人共享公共生活,一种可以满足更高的个人利益的公共生活。
尾声.
对19世纪的法国人来说,行政集中化使得公共生活不可能,他们也慢慢失去了想象力,去想象一个丰富的、能够使人感到由衷满足的公共生活。
现在的法国学者,经常讨论所谓的乡村爱国主义在中世纪的法国创造了多么美好的奇迹。如今奇迹无法复兴,因为真正繁荣的公共生活能够延伸出的满足感消失了。
金钱成为了区分贵贱尊卑最主要的标志,每个人都在拼命地赚钱。对于商业的嗜好,对于物质利益和享受的追求,使人们变得如此相似。
托克维尔说,把法国北方的中产阶级换到南方,把大城市的中产阶级换到小城市,好像都无法辨认。但是他们又是一个个极其孤立的、完全无法想象能够跟彼此进行联结的原子。
*本文整理自看理想节目《像读八卦一样读政治学》第12期,主讲人仲树。完整内容请至看理想app收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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